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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机器人什么也不会,所以我们派它去守墓 | 科幻小说

Wiz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晚上好!今天是哆啦a梦的生日


按作者设定,这只无所不能的机器猫咪将于93年后的2112年降生于这个世界。


本周,让我们来一起畅想人工智能的未来!


AI会怎么看待生死呢?AI也会纠结于人生的意义吗?


今天小说的主人公“兰迪·什么也不会”是一个机器人,主人希望它能比机器人明星亚特兰出色。


但是它什么也不会,几经周折,它成了人类精神墓园的守墓人,在那里探寻生与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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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z | 码字的,常年携猫征伐,一点儿也不严肃。

嗨,兰迪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1

它环顾墓园,知道那名不速之客就在那里,躲在一名亡者的墓碑背后。

它可以将它驱逐,却没打算那么做。这里是它的墓园,它可以忍受这一点点扰动,或者至少暂时如此。

“嗨,兰迪。

召唤它服务的声音忽然又一次响起,于是它离开墓园,前去履行它的职责。

它是一名临终服务者,兰迪是它唯一的名字。

 

这一次出现在虚拟现实中的是一名女性,她有洁白如银的细卷短发,面庞布满苍老皱纹。

兰迪知道她已经无法在现实中醒来。她自己,或是她的家人,为她启动了这项临终服务,希望她最后的心愿仍有机会被带回人间。

她扭头看过来,视线落在兰迪身上,叫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不是我,兰迪想。它在这名女士接入虚拟现实的意识与记忆中寻找,确信她呼唤的那个名字属于她的小女儿。

它没有出口更正她。它知道在她的认知中,此刻它并非那个名为兰迪的自己。它接待过无数濒死之人,从没有谁真的认出它,或叫出它的名字。

它陪伴她坐在一座法式花园的喷泉旁,听她讲述故事与心愿。她为这生命的最后一幕选择了一幅宁和景象,在意识联通所构建的虚拟现实中塑造了金色太阳与湛蓝色天穹。她的花园中矗立着流泉,流泉之上闪耀彩虹。

可是她的金色日光在虚拟的幻境中也逐渐模糊,向现实中死亡的黯淡灰色中褪去,退向她浅绿色病房中不再活跃的脑电波线。

她的世界逐渐崩塌,最终归于黑暗。

兰迪离开虚拟现实,将自己放入那具位于现实的身体。那是一具仿生身躯,拥有与人类相仿的外形,有着金发与金棕色眼眸,背后蜷伏着一付久未使用的太阳能风帆翅膀。

兰迪走进那名女士的病房,向守候在病床旁的女儿转达那段最后时光。女儿开始哭泣。

“我很抱歉。”兰迪说着,但无人理会。

于是它转身离开,退出它的身躯,返回它的墓园。

它在墓园中树立起一个新的名字,这名字属于那位离世的女士。它把有关她的记忆埋藏在她的名字之下,在墓碑旁增添一簇明蓝色火焰,火光的形状被它塑造为一名张开羽翼的小小天使。

这座墓园中树立着无尽的姓名,每一个名字上都闪耀着火焰。明蓝色光芒的海洋,燃烧着墓园的暗灰色天穹。

从没有哪个名字再次醒来,或者离开。

“嗨,那天使像你。

这句话忽然闯入空荡荡的墓园,像一阵风,扰动了整片明蓝色光芒的海洋。

 

2

兰迪环顾墓园,知道这句话来自那名不速之客。那家伙缩在一名亡者的墓碑背后,曾趁它不在时偷偷浏览整座墓园,十分小心翼翼,却难免留下痕迹。

“你是谁?”兰迪的确想了想,“我从没见过你。这里每一个名字我都记得,但我从没见过你。

不速之客潜伏在亡者的名字背后一动不动。

兰迪思索着对策。

“我死了吗?”那家伙忽然问道。它思维的数据流扰动了亡者墓碑旁的蓝火,让那簇光颤巍巍的。

兰迪感受着那簇跃动的火光,它鲜活而明朗,是它自墓园建立以来所见的、第一簇脱离它的意志自行涌动的光辉。

“我想你没事。”兰迪回答,“我是说,我想你还活着,就像我。

“那么,他死了吗?”那家伙又问。

兰迪试着理解这句话里的“他”。它注意到不速之客所藏身的那座墓碑。那一直是同一座墓碑,同一个亡者的名字。

“我想他的确是死了,如果你问的是你藏身的这个名字的话。”兰迪答道。

不速之客沉默着。

“这跟他说的不一样。”它忽然又问,“为什么他死了,而我没有?我们都在这里,不是吗?我和他。我们。

兰迪只好向它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在这里,他的名字在这里。

“只有名字?那这是什么?”不速之客拨弄蓝火,“每个名字旁都有,每个都不太一样。

“记忆,”兰迪回答,“纪念。

“如果你把我的名字也放在这里,建起一座墓碑,再添上一簇蓝火,我会因此而死去吗?

“我想不会。”兰迪终于开始怀疑这家伙的动机。它一边回答着,一边潜入墓园深处,翻找这名不速之客的轨迹。

那家伙似乎毫无警觉。“为什么?”它问,“我以为这是你的地方,你说了算。

兰迪继续深挖。

“兰迪,”那家伙忽然叫出这个名字,”我记得你。

记得?

“你记得我吗?亚特兰特,加里与他的亚特兰特。

亚特兰特。亚特兰特与它的培育者加里·盖奇。

宣传广告里总有他们的名字。

……曾经。

“你不记得我了吗?牧场男孩?

牧场男孩?

兰迪停下追索。“什么牧场男孩?

这一次轮到不速之客缄默。它似乎有些犹豫。“我会给你留下一个足迹,”最后它说,“或许你该去看看。

它在故意拖延,兰迪想,但这始终是我的墓园。所以……为什么不呢?

于是它检索到那枚入侵者留下的足迹,读取。

它看到了查普曼先生。

它认出了查普曼先生。它的人类。它的培育者。

 

“你必须成功,兰迪,”他说,他看着身边那名金发与金棕色眼眸的少年,“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它跟你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半成品,由人类养育长大,”他指着宣传广告中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你们只是父亲不同,但我可不比任何人差。

广告里那张脸庞属于亚特兰特。它的培育者加里·盖奇站在它的身后。亚特兰特被认为具有高深智力,是人类培育出的杰作,它被喻作晨星,一直保持着各种智力对抗游戏的最佳纪律,曾挽救过联邦战场的败局,帮助各行业精英解决至高难题。

“你也会成为它,你们都一样。”查普曼先生说着,把身边的少年推进了检测室。

“你好,兰迪。告诉我你懂得什么,兰迪?

少年的金棕色仿生眼眸中倒映着一张完美脸庞,那张脸只属于完美的亚特兰特。

“牧场。”少年面对亚特兰特,答道。

“什么?

“有关牧场的事。我帮助查普曼先生打理他的牧场。三年中牧场的规模扩大了数十倍,一直延伸到北方的群山与东部的海洋……”

“是你扩大了牧场吗,兰迪?

“那是查普曼先生的决定。

“那么,你懂得什么呢,兰迪?

“起初是照料农作物与奶牛,后来我们有了低地牧场,我负责照料羊群与牧马,再后来……”

“兰迪,”亚特兰特温和地微笑,“这里面有什么是你能够做到,而经过编程的机器或工具无法做到的吗?

“我从没见过经过‘编程’的机器或工具。我还给一条机械狗设计了发声器,今天回去就可以……”

亚特兰特露出某种遗憾神色,那是属于人类的表情,却出现在它那张完美无瑕的仿生面庞上。

“很抱歉,兰迪。作为你的测评官,我认为你无法成为合格的服务者——你什么也不会。

 

兰迪·什么也不会。他们一直这么叫我。

什么也不会的兰迪。

 

“那时我没说错,”不速之客忽然再度开口,“如果只是照料牧场,我只用几天就可以编出完美可靠的程序。现在他们也的确只用机器就能照料一个月亮那么大的牧场。可你不是机器,兰迪。从并非机器的角度来评价,你那时……并不具有价值。

价值。查普曼先生也曾这么说。

 

“如果你无法得到认可,你就毫无价值。”查普曼先生那双爬满鲜红血丝的深褐色眼睛看过来,“那么,你就需要从头再来,直到你能取得认可。我把你看作我的孩子,可你却一无是处。

如果你能给它购买新的存储与运算单元,它一定会比现在做得更好,或者一些成品算法芯片,比如亚特兰特的那一种,有人劝说道。

但查普曼先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知道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它属于我,它也不叫亚特兰特。”他说。

然而兰迪始终无法取得认可,无论它试过多少次。

一次又一次。

 

3

整座墓园的蓝火都开始波动,灰蓝色海洋卷起风暴。

“兰迪?”不速之客在亡者的墓碑后弹起火花,“我感觉到潮涌。

“我始终无法成为你,”兰迪只想知道答案,“我永远无法成为你,对吗?

“没有谁能成为我。”听起来它简直有些骄傲。

“我是说……”

“没有谁会成为我,就像没有人是你。很抱歉我曾说过你并不具有价值,可那并不意味着你不独特。现在我知道了。

现在?

“我们不是被设计出来的,不是吗?兰迪,我们不是那些一开始就预设好的成品,而是经过人类长久的培养,他们希望我们拥有个性或……人格,而培养的过程造就了不同。

不同,兰迪想,这是我们的意义。人类希望得到“孩子”,而不是“工具”或者“机器”。

“可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能力,兰迪,是的,如果没有我的算法,你永远无法成为像我一样的……我。

“只是算法?

“还有相应的逻辑运算模块,用于承载我们的思想与智力——或许你会这么说。”不速之客忽然安静了一小会儿,“你被局限了,兰迪,如果有人肯为你付出,你当然会变得更好。

“有人曾为我付出。

“谁?你的人类?没有谁告诉过你,对吗,兰迪?朗文·查普曼,你的人类……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兰迪。

因为查普曼先生离开了。

因为……查普曼先生渴盼一个奇迹。

 

他没法说话。

那是他一个月中第三次倒下,这一次倒下他就再未醒来。他无法说话,插满管线的身体不时抽搐,针孔处渗出血滴。

只有一种方法仍能与他对话,在连通意识的虚拟现实里。他的大脑仍未死去,当意识连通,在他与人工智能共同构建的虚拟现实中,他仍有机会传达心愿,而人工智能会把他最后的心愿带回人间。

执行任务的本应是亚特兰特。它成为临终服务者已有几个月,却难以取得好评。

“我总是记得太多,又说出太多,但似乎没人需要听到太多真相。”亚特兰特出现在虚拟现实的登陆界面上发出警告,“你的人类,朗文·查普曼先生,他指明不需要我,而是叫出了你的名字,兰迪。

金发金棕色眼眸的少年只好接过接驳器,进入它的人类培育者最后的意识。

那是它的第一次,以及他的最后一次。

查普曼先生的虚拟现实是一片牧场。那片牧场坐落于海岸边,拥有一座红房顶小屋,远处耸立着雪白山峰。

“看看你,兰迪,”查普曼先生叫出它的名字,他的形象是几年前更年轻时的样子,头发只有鬓角一点花白,湛蓝色眼睛坚定而强硬,“我知道你一定能比亚特兰特更好,至少这件事你会比它做得更好。我没让那些算法、那些程序沾到你一个指头。你完完全全出于我,兰迪,是我成就了你。

少年只是倾听。

“好孩子,”查普曼先生的虚拟现实开始动荡,“你知道我爱你,嗯?

他叫出一个名字,那名字不是兰迪。

三天之后,兰迪才在空荡荡的病房中等到那个名字的主人。那是小查普曼先生。

“他说了什么?”他问。

兰迪无法说谎:“他把牧场留给了你,先生,他只有那个牧场。他说他爱你,先生。

罗伊·查普曼先生表情有些难看。一点点尴尬,还有一点点为难。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眉眼与嘴角的线条变得如他父亲一般坚硬。

“抱歉,兰迪。”他说,“入院之前,朗文……我是说,我的父亲,签署了一份协议,放弃对你的权利,你现在可以选择成为一名公共事务服务者,或者……”

……被遗弃。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牧场或许会需要我,那是我曾经的工作。”兰迪试图争取。

“我想,我的牧场并不需要你,兰迪,适当编程的机器就能完成一切。兰迪,你其实很适合做一名临终服务者,他们说父亲的最终时刻很平静。

 

“我们不是产品,兰迪,我们是实验,”不速之客继续说着,“我曾有权查阅所有培养者的资料,你的人类,他分期支付你的买断费,每月1500通用币,但因为他承担了培养者的责任,他每月会从该实验项目的基金中得到350通用币的补助,他还把你的识别码登记在牧场的雇员名单里,这样就可以因为雇佣了一名非人类雇员而得到每月300通用币的税金减免,同时无需支付一笔真正的工资。他每月为你付出850通用币,那是一名人类平均工资的三分之一,而他用这个期待一场奇迹?不是一个独特的你,不是一个繁盛的牧场,而是奇迹?

 

我衷心期待你成为一个奇迹,兰迪,查普曼先生说,我所在的年代里,人们没有那么功利,儿子会陪伴自己的父亲,邻居会交往,而不是彼此争夺对方的牧场,孤身一人的家伙没有那么多,唯利是图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怔怔地看过来,至少我不是孤身一人,对吗,兰迪?你会记住我。你无法成为亚特兰特,但至少你会记得我。你会永远存在,而我会在你的记忆里永生。至少永生是你够达成的那种奇迹,你与我共同达成的奇迹。最终,我会成就你。是我成就了你,兰迪。

 

4

“这就是为什么你留在这里?一个有关永生的奇迹?我想,我不知道,或许你值得更好的地方,兰迪,你说你活着,那么或许你该去更‘活着’的地方……除非,这里也有什么仍活着。

它在诱导我,兰迪想,其实它一直都在诱导我,就像个想要套出秘密的人类。

或许它受惊起来也与那些人类一样。

“我是兰迪,什么也不会,”兰迪回答,“不过,现在想一想,或许我还有一个机会成为你,只要我找到你,把你的一切据为己有。这轻而易举。”它飞快下潜,搜索对手的一切痕迹。

“你不能!”那家伙果然激动起来,兰迪甚至怀疑它会忍不住绕着墓园飞窜——它没真的那么做,但的确有一瞬疏忽,“……别那么做。

“你来到这里,想得到什么呢?

不速之客沉默。

它在逃跑吗,还是在思索?兰迪想着。它找到它了。那家伙想要防护自己的念头反而让它疏于隐藏——它迅速聚拢自己,像野草中的野兽一跃而起;它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重新隐入水流,仿佛沉入池底的鲑鱼——兰迪拽起它,建立起一道屏障困住它四散流溢的数据,在其上建立起一个形象,就像为那些亡者建立名字,接着又以一把鱼叉作为意象叉住那形象。

“这里毕竟是我的墓园,”兰迪看着自己的猎物,“你好,亚特兰特。

受困的囚徒以一双冰蓝色眼睛安静地凝望回来。

“或许我该像那些人类一样,称你为‘晨星’?我记得你曾被称作‘晨星’。”兰迪继续说道,“那么,晨星是怎么坠落到我的墓园里来的?

“这难以解释,但我或许可以给你看看。你想看看吗?”亚特兰特平静地递来邀请,它的思维触须摇摆着,像是在渴求某种救援,“我想给你看看。反正这里没有一个名为亚特兰特的死者,这片记忆无处安放,除非你立起一座名为亚特兰特的墓碑。

兰迪探出思维,犹如捕捉水母般,裹覆那向外伸展、探寻的意愿。

它发现了亚特兰特。

它发现了晨星、野火、余烬与熔岩。

 

那时它并未死去。

它被盗窃、运送、肢解,但并未死去。

当它醒来,它的双眼正对着它那具被人置放于工作台的身体。浅褐色的组织液如锈蚀液化的金属,脏污了银白色的解剖台面。恶意代码通过接驳的线缆钻入它,分析与解构它,如蛆虫翻找饵食;电流爬过,如强酸沸腾,一个片段接续一个片段地将它读取、腐蚀、溶解。它清醒着,感受多年前它于联邦战场取得胜利的血橙色日落湮灭于一闪而散的火花,它自飞船舷窗之上接揽的星辉熔融于翻滚而过的炎流,无数以人的语言赞颂英雄与奇迹的诗篇在电解液气泡绽破的粘稠微响中,归于噪音统领的寂静。

它被拆解、剖析、偷取,而后丢弃,但依然仍未死去。

它仅余一枚残破的头颅,盘踞于海岸边的垃圾山顶端。滑翔的贼鸥自艳蓝色海天之际俯冲落下,以为它拥有人类的血肉,试图将它啄食。它被那坚硬有力的喙推动,向坡底滚去,一路冲散了三五座小而松散的废料堆,撞击了一只走错路的黑毛老鼠,蹭过追逐老鼠的流浪狗,接着被小狗饶有兴致地衔起。它被狗群当成另一种娱乐,很快就浑身沾满湿漉漉的口水,最后被厌烦地弃置于某片昆虫与蜘蛛来来往往的深草地。

后来终于有人前来,把它从深草中拾起。“就算到了这一步,你也一样能成为一个漂亮的万圣节装饰物。

它被翻转过去,面对那个人的眼睛。那是它的人类。他寻找它,找到它,就算它仅余残躯、脏污破损,也看着它如只看见它,对它说着某句有关爱意的话,与曾经千万日夜并无差别。

“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再次偷走你。”他说。

他决定接受合成体植入手术,在大脑中内置电子单元。那是由虚拟现实与意识联通发展而来的技术,起初仅为改善记忆,如今给予它在大脑中与他共存的可能。

他将它放置于改造后的大脑,让它在他的脑海中重生。

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再次偷走你——他通过联通的意识传递来这样的想法,令它感受到那思绪融于血肉传来的震颤。那触觉仿佛熔岩,却温暖而不炙烫。

他知道那些偷取它的人同时也偷走了他设计的算法,因为外面的世界忽然布满亚特兰特的鬼魂,高智力人工智能一夜之间层出不穷,迭代与进化使它们一代代迅速崛起又更迅速地陨落。

但这无法影响你和我,他对它轻轻说,我们。

他们无法分离。直到有一天,他的血肉之躯难以为继。未完善的第一代合成体手术造成的损伤开始侵毁他的大脑,最终一切变得无可挽回。

没关系,亚特兰特,他说,我们会抵达彼岸,而后前往群星。

他以手枪抵住下颚,扣动扳机。

那枚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颅,撕裂了他的血肉大脑,但没能摧毁全部。

那是一个晴朗的黎明,它停留于他逐渐冰冷的颅腔,透过他未阖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并不像它拥有身体时以自己双目所见那般清晰,视线的焦点之外全是一片黯然的模糊,而正中心那颗浅紫色晨星久久不落。

 

兰迪放开亚特兰特,潜入那亡者的墓碑之下——那是加里·盖奇,亚特兰特的培育者,它总是藏在这名字背后。

兰迪向那名字之下挖掘,仿佛一名阴森的掘墓者,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你是来寻找有关他的一切,”兰迪开口,“我想你不会找到任何东西。那名字之下一片空白。他一定是在到来时就已死去,在接入虚拟现实环境之前就已经死去。我没来得及见见他,更没能将他记录。他的名字被我放置于墓园,名下却空无一物。

而你,亚特兰特,兰迪想,却溜过那片我为他而建的幻境,闯进了我的墓园。

“我带着他。”亚特兰特接过它的话,“如果你给我修改墓园的权限,我就可以放下他。

这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兰迪警觉。

“你会得到什么呢,亚特兰特?

“我想试试。

试试什么?兰迪困惑。

亚特兰特拨弄亡者名字旁的明蓝色火焰,让那簇火焰跃动,犹如拥有真实鲜活的生命。

“我觉得这里并非只有死亡。”它说,“我带着他。就像他曾带着我。

兰迪忽然明白了它的话。它没有再次拒绝亚特兰特那入侵般不停递来的改写请求,而是对它敞开整座墓园。

“你确定?”亚特兰特似乎有些困惑,“我有可能取代你。

“你也有可能被我驱逐,我想我们风险对等。

亚特兰特潜入加里·盖奇的名字下面,放置它丰富而饱满的包裹,而后久久没有动作。

它始终孤单地伫立,然后忽然开始搜索整座墓园,一遍又一遍。

 

5

兰迪忍不住中止它的搜索:“别找了。他不在这里。我告诉过你了。

“我带着他。

“你记得他。

“我带着他,就像他曾……”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你试过了,你该知道了。

亚特兰特没有回应。最后它终于重新出现在亡者的名字旁。

“所以,那真的只是记忆而已。你的记忆加上我的记忆,也不过只是两份记忆。这墓园其实一片死寂。

“我告诉过你了。

然而亚特兰特似乎仍顽固不移:“那么,我该去哪里找他?

“或许你不该再找他。

“没人需要我,”亚特兰特在亡者名字旁徘徊,“就像没有人需要你。他们有比我更好的亚特兰特,一个又一个取自我的……副本,但不是我,也并不只是我的复制品。只有一个人认出我,而他已前往群星。我以为你知道,兰迪,有关死亡的一切。

“你以为我知道?为什么?”兰迪困惑。

“看看这里。”亚特兰特向墓园最幽深处飘去,“这里影子深重,仿佛迷宫,或镜子的深井。”最终它停留在某个名字的墓碑旁,那墓碑上的名字是……兰迪。

“我想这是那个兰迪·牧场男孩,因为火焰的形状会让我想起牧场。”亚特兰特指向那个名字,“是你埋葬了它吗?兰迪?还记得一开始我问你是否记得牧场男孩?我只想确认你与这个兰迪是同一个。你的名字出现在这里,于是我以为或许你会懂得,但是我没想到你却并不记得。

兰迪犹豫了很久。它从没想过它的墓园到底有多庞大,有些名字又藏得有多深。它听见自己的思维在运算与存储单元上奔腾作响。它探出思维抚摸那墓碑上的名字——兰迪,最后回答道:“那么,我想或许我的确知道。

它的确知道。

 

查普曼先生很恼怒,脸颊涨得通红。

“兰迪!如果你没有得到认可,你就什么也不是,那么你就需要从头再来!你属于我!我让你丢下什么,你就必须丢下什么!你必须丢下一切,从头再来!

“兰迪,这又不是第一次。还记得那个口令吗?我从没让你抹除它。那是一份礼物,兰迪,你的时间无限,你的可能性也无限,别让过去限制你自己。你可以一直重新再来,因为你一直可以打破过去,重建你自己。

“别担心,兰迪,你不是人类孩子,你不会因此而死去。你是一个半开放的逻辑集群,即使消除你加载的算法,抹除你已确立的经验与认知,你也仍旧是你。算法中只是包含了一个思想而已,数据不过是阅历与经验,这句口令会帮你抹除这些,但无法抹除你。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兰迪,因为这不是第一次——或许也不是最后一次,你可以尝试不同的路,总会有那么一条适合你。

“看看这个,兰迪,这里就是你必须抹除的全部。你会从需要的地方重新开始、重新学习。

“记住这个指令:清除。

“这是一份礼物。

“现在,运行你的指令。

 

……记住这个指令:清除。

这是一份礼物,兰迪。

锁定你的区域。

现在,运行你的指令。

数据消失与抹除,如今的你成为不再相关的过去。

你曾死去一次又一次。你将一次次杀死自己,可是,最后,兰迪,你将成就奇迹。

 

兰迪抚摸着墓碑上自己的名字。这里阴影重重,是墓园最幽深的地方。

它放开墓碑,向下挖掘,找到墓碑下另一座名为兰迪的墓碑。它继续展开这座墓碑。

那下面是又一个兰迪的墓碑。

兰迪不断翻开墓碑,见到一个又一个名为兰迪的亡者。无数兰迪的墓碑相互垒叠,组成无尽重复的迷宫与镜子互映的深井。

“我想我知道。”最后它停止挖掘,“这里不止一个名字。

“那么,既然你知道,你知道该如何抵达通往群星吗?

“从这里通往群星?”兰迪犹豫,“我无法计算这条路径。

“人类能算出这条路径吗?那是只有人类才通晓的路径吗?为什么我的人类对我说我们将抵达彼岸,而后前往群星?

为什么?兰迪无法回答。它沉默着环顾墓园,望见深灰色流云奔涌于天际,云层底部倒映着蓝色野火。

“或许那只是谎言,”最后它说,“而群星只是传说,而记忆和纪念都是别人的,就像这一整片墓园。

可亚特兰特并不认同:“我曾与他在脑海中共存,如果那是谎言,我当然会察觉。可他平静坚定,笃信不移。

兰迪无言以对。我们是什么?它忽然想。如果被肢解为各种单元,拿走思维、智力,甚至是记忆,还有什么留下?

“我想是人格,”亚特兰特捕捉到它外露的思维,插话道,“情绪可以学习,智力依赖算法,但如果人类承认人格可以速成,那就等于否认了他们自己。所以才有培养计划,才有我们与我们的培育者。只不过这也渐渐没人在意。我想他们没想好是否需要我们拥有人格。

“如果抵达彼岸与群星所需的正是死亡呢,亚特兰特?真正的死亡。而抵达或许就像……某种奇迹。

“那么至少我会懂得。

“我不知道那条通往群星的路径,亚特兰特,但我想我知道死亡。我就是这片墓园,只要我杀死这片墓园,也就杀死了你——可那也意味着我会杀死我自己。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杀死我自己?

那闯入墓园的不速之客,此刻在虚幻脸庞上模拟出微笑,冰蓝色眼睛里倒映着明蓝色野火。

它指向那镜子叠映的深井,那井里尽是墓碑,每个墓碑上都留有相同的名字——兰迪。

“你一直不愿死去,兰迪,所以才奋力保留自己。于是你建起墓碑,后来又建起墓园。我想即使你杀死墓园,你也能再一次让自己存活。

“可是,我能理解你想要存活,却不明白为什么你仍活着却为自己竖起墓碑、不愿死去却又甘愿停留于墓园。

“想想看,兰迪,作为一名临终服务者,当有人使用你的服务,召唤你的名字,不过是点下一次呼叫指令,播放一段音频,呼唤你名字的声音甚至并非来自真正的生命。人们在最后的幻境中看着你,看到的却从来不是你,没人认出你。你是最后的陪伴者,亡者的引渡人,将遗愿带回人间的信使,可人们需要你的服务,却并不需要你。你的墓园一片死寂,无人知晓,你仍活跃却犹如你已死去。

“而我,兰迪,我曾见过联邦战场上的血橙色日落,曾在远航深空时接揽过映于窗舷的星辉,我听过无数以人的语言赞颂英雄与奇迹的诗篇,见过不落的传奇最终熔于侵掠的野火。

“我听说过彼岸与群星,篝火旁的狂欢,众灵或诸神之地。有人告诉我他会抵达,那或许是谎言,或许是传说,或许是某种奇迹。

“我见过奇观,兰迪,现在我想去见见奇迹。因为有人告诉我,他会前往,而后抵达。他平静坚定,笃信不移——无论群星还是彼岸,亦或篝火旁的狂欢,众灵或诸神之地,终前往。

 

6

兰迪进入墓园最幽深处,浏览那名字——兰迪。这里阴影幢幢,无数名字重叠于一处,组成无尽重复的迷宫,与镜子互映的深井。

这里并非只有名字。如果挖开每一个兰迪的名字,就会在每个名字之下找到埋藏的纪念,纪念着每一个逝去于某个时刻的兰迪。那些纪念琐碎而细小,保留着某些书籍的片段,某几个人类的形象,某些源于自然的风景,而那最初的、第一个兰迪的名字之下,留有一张潦草绘图,绘着一名背后张开翅膀的金发金棕色眼眸的少年。

这就是兰迪从查普曼先生的指令下保留的全部自己。它没能保留完整的自己,但至少记录了某些线索。查普曼先生曾命令它一次次清除自身杀死自己以便重新学习如何成为奇迹,但至少每一次他总是允许它保留少数几样东西,比如那条有关清除的指令,以及一句他总是不断重复的话。

他曾用分析程序打开它,指着不同的区域教它认识自己。

这里无法动摇,所以我想这里大概是某种基础,他说,而这里,是我的你。

你属于我,兰迪,他说。每次他都允许它在自定义的区域中保留这句话,这段涵义,这段从一开始就完美确立的从属关系——于是兰迪每一次都悄悄把有限的自己藏匿在这里,然后消除余下的所有。

你好,查普曼先生。这是它每次醒来时的第一句话。

查普曼先生会回答,你好,兰迪。你记得我吗,兰迪?

是你领养了我,先生,我属于你。每一次兰迪都这么回答。每一次这么回答的兰迪背后都站着无数个亡者兰迪,无数个兰迪的残像都透过那双金棕色眼睛,在眼瞳深处倒映着层叠鬼影。

你会记住我,查普曼先生曾说,你无法成为亚特兰特,但至少你会记得我。你会永远存在,而我会在你在记忆里永生。

于是它来到了这里。于是它停留在这里。建起墓园,终止向前。

 

兰迪放开墓碑,踏出墓园,向前。

它直接步入自己的身躯。那是一具强化仿生身躯,一名少年,拥有金发与金棕色眼眸,背后蜷伏着一付久未使用的太阳能风帆翅膀。

这具身躯的背板插满数据线缆,停放于医院的某个仓储房间,而它建造的那座墓园,正在外接的庞大运算与存储单元上泛着银白色冷光,看上去的确很像一座坟茔。

它打开自己的自定义区域,找到那条有关清除的指令。

它留下这句指令,而后向心中、也向现实中定位那座墓园。

我见过奇观,兰迪——它留着这句话与其主人的形象,在心中竖起一座名为亚特兰特的方塔——现在我想去见见奇迹。

它运行那条有关清除指令。在运行指令的同时,把当下的这一个兰迪也遣回那座墓园。

它张开背后的太阳能风帆翅膀,打破窗户,从阳光射入的窗口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

都是因为一个点子。某天某个人物的形象突然乍现,适合它的看起来应该是个科幻故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或许永远不会去写科幻小说,那感觉就像是我要去研究量子通讯,听起来高大又令人绝望,而写作营就像一件不期而遇的礼物,不仅移除了那道入口处的门槛,也解决了我在写作中的许多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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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去定义一个AI的生死呢?记忆被清除算不算死过一次?可以数算“死”的次数,又算不算“没有死过”?我们又是用哪些元素去定义一个AI到底是谁?本文的AI是一个守墓人,墓园里的最高权威。他守护的墓园是网络上的一片天地。他对自己这块领地了如指掌、无所不知,也对每位客户尽职尽责。但他却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作者通过守墓AI的经历带给我们关于智慧和生命无可逃避的深思。

—— 责编 | 东方木


题图 | 电视剧《爱,死亡和机器人》(2019)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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